黑夜裡,我不叫名字,也不回頭。 我吃了口糧,換掉濕透的衣服及整理散亂的裝備。坦克沒回來。 我開始擔心牠會不會熬不過夜晚的寒冷,凍死在任何一處草叢。走這路,坦克原本不在計畫之內,我無法保證接下來的路途,牠能走多遠,甚至,我覺得坦克忽然消失的決定是正確選擇,即便升起一絲惆悵,卻也如釋重負。接下來的路,對坦克來說太過勉強,我怎麼能讓牠冒生命危險,牠有權利好好活著。即使活著辛苦,也比毫無意義的死去來得強。 我攤開標註好的路線地圖,謹守天候不佳不出發原則,窩在山屋等待陣雨過去。一天下來,坦克不算的話,我僅僅遇到那五個人。後面還會遇見什麼,完全無法預料。 這種心情很複雜,甚至於,我開始明白,瓦旦把我留下來時,會是怎樣掙扎。他一定想帶我走,卻有苦衷,認為留下來對我最好。我並不確定是否真是這樣。 目前能確定的是,山屋只有我一個人。 我一直沒時間讀完瓦旦的筆記。 厚實的筆記裡,只要有一點暗示也好,一句話也好,關於他為什麼消失的原因。 他的筆跡凌亂,感覺他寫字的時候不協調,字跡斷斷續續,處於克難狀態下,勉強寫的。 我環視整個山屋,在角落裡,發現一個哨子,黃色的哨子磨損嚴重,整個兒都是髒污,有檳榔汁跟菸灰,有人在這兒抽菸。我用剩下的清水沖洗哨子,甩了甩,把水分甩乾一些,吹氣口有一處裂痕,用嘴巴含進去一點,腔室的珠子還能因灌入的空氣跳動,發出哨音,只不過,很容易夾到舌尖的味蕾。 的確是瓦旦的哨子。因為那道裂痕是我弄壞的。 我把哨子收進口袋。 哨音是混濁的,呼嚕嚕,呼嚕嚕。我不斷吹著哨子,揪著心想,這枚哨子為什麼會掉落在屋的一角。 熄燈的那一刻起,身體的疲累壓了上來。但我翻來覆去,無法入眠,腦子裡盡是尤瑪在屋角煮茶水的畫面,那畫面太過真實,連嗚嗚的笛壺聲響都猶在耳畔。震波耳鳴不斷,使我感覺到胸口蒸氣沸騰的疼痛感,頭也痛。再這麼下去,我會爆裂。 我吞下一顆丹木斯,喝下一口水,走到屋外,透透氣。 風止息了。雨停了。 往上走兩分鐘可以換得三百六十度的視野。星軌照亮整片夜空,銀河如打翻的珠玉,數也數不清。 瓦旦握著我五歲時的小手,指著天上的北斗七星,那時候的斗杓南指,春盡夏來,沿路花團錦簇,玉山杜鵑、玉山百合及薊草滿山遍野,瓦旦跟尤瑪大部分時間待在山裡,要不就是正往山的路上。 山屋穿透著片片回憶。真正熟悉山的人都知道,最糟的不是死在山裡,而是在那裡失去理智,只有準備好的人才走得出去。 有 喘息聲在樹叢傳來。急促、乾渴。也許是冷杉的毬果掉落下來。當我試著舒緩平靜,有兩粒發亮的眼珠子漸漸靠近,臭味嗆鼻。 坦克,是你嗎? 沒有回答。 我叫了三回,那聲音褪去了。 我走回山屋裡,有些後悔這麼喊。我在猶豫什麼?難道還沒堅定心志,獨自一人找出真相?我為自己的退卻感到羞恥。當所有人都對我說謊的時候,竟然還相信他們會替我找回瓦旦。在我選擇不再依附任何人時,我卻因坦克動搖了。自己一人不行嗎? 屋裡有東西被翻動的聲音,動作迅速且確實。黑暗中,兩顆移動的螢綠眼珠,像是邪魔惡靈,齜牙裂嘴聲,響遍整個寧靜的山屋。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九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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