瓦旦離家最遠的一次,是在我十歲的時候。 某一天,他從山裡扛著將近半頓的垃圾回到松雪樓。他搭上了環保回收車,跟著清潔隊下山。他在便利商店買了一份報紙,開始找工作,面試兩間公司,一份是保全警衛,另一份是大樓清潔,保全沒被錄取,他忘了帶身分證,清潔工作按件計酬,他想了又想,還是決定回山裡收垃圾。可是,他沒錢搭車。於是,一邊走,攬下認識的農場友人,搭便車回家。 瓦旦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,沒想過怎麼計劃。 「要是你沒遇到熟人怎麼辦?」我問。 「走路回家啊。反正只有一條路。」 尤瑪要他閉嘴,別讓巴夏聽見。可來不及了。 「既然知道是一條路。往上不行嗎?難道只能往下?」 巴夏責備了我們所有人。 「這樣只有死路一條。」瓦旦頂了回去。 「向人伸手才是死路一條。」巴夏說。 他們兩人的立場分歧,冷戰僵持了很久,我是他們父子倆的傳聲筒,穿梭房間飯廳兩端喊話:「吃飯了。」 我只知道捧在手裡的碗變輕了,小米扒進口裡的次數越來越少,小米粥越來越稀,而醃豬肉得吃上一星期。尤瑪把她碗裡的肉夾給我,說她不餓,叫我多吃一點。 巴夏扛起獵槍到山林裡為我們打獵。他年紀很大了,沒像以前那麼勇猛,有時山羌,有時鼯鼠。可有一天,獵區內的牲口變得越來越少了,他說那裡不止一個獵人,金色的毛髮,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。當時,巴夏的身上有傷。巴夏不肯就醫,認為不過是一點小傷。 屋外來了一個獵人,是個外國人。他要瓦旦帶他進入奇萊山。沒多久,又來了一些觀光客,要瓦旦幫忙背裝備。他帶領登山客征服一座座險峻,拿到健行嚮導證。 四四方方的證照上,有一張瓦旦的大頭照,還有身分證號碼,他拿給我看。我問,我也行嗎?也有身分證號碼? 瓦旦說,「行,你也有。以後你就做這一行。」 我認為登山需要的是堅忍不拔的毅力。除了天生耐操的體格,還要有隨機應變的膽識,直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想。 只可惜他們都不在了。 瓦旦骨子裡還是瓦旦。他下山的次數逐漸頻繁,打點登山設備,費了不少功夫才湊齊。他跟很多人要備品,包括許多想汰舊換新裝備的客人。他覺得伸手向人要並不怎麼樣啊。資源再利用有什麼不對,你說啊,巴洛。 我說,對。 只要瓦旦說的,我都會先說對。 我回想這些有什麼用呢? 卡在崩壁,不論怎麼呼救,也沒有人伸出援手,瓦旦那一套資源共享理論派不上用場。 正當我覺得只能靠自己時,坦克等在我頭頂上端一處等著我。要是我沒跟上,牠像一隻山羊一樣,毫不費力來來回回岩石間。 我會意過來了。 牠要我踩著牠的踏點。 當我這麼做時,牠才繼續往前。而有些地方,牠的停頓,指的是,要我帶抱牠往上,我們的默契越來越好,有時候,我不必喊,牠也不必吠,我們心照不宣,知道怎麼互相配合。 我們成了夥伴。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九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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